
医者仁心。视觉中国|图
香港每年的中学生毕业文凭试(DSE),总会出几个状元或超级状元,在媒体上给宣扬得沸沸腾腾,问他们大学要选修什么科系,十之八九都说要专攻医科,学成后以悬壶济世、服务社群为目标。
诚然,在各行各业之中,从医的确是受人尊重的选择。很多父母为了笃信“赢在起跑线“的神话,一早就悉心培养孩子学习各方面的技能才艺,例如钢琴、芭蕾、溜冰、击剑,甚至多种外语等等,不过到了子女成长后要进入大学的时刻,又往往不让他们选择自己心喜的音乐、戏剧或语文,而坚持要他们选修可以确保学成后衣食无缺的学系,以便将来从事医师、律师、会计师等行业,而这些行业中,往往又以医师最为吃香。
这种观念,在社会上行之已久,根深蒂固,如今,随着AI时代在瞬息间如巨浪般汹涌翻腾、席卷而至,世界即将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,许多传统行业都面临挑战,一向受人敬重的医学界,又是否会受到冲击呢?
3月28日那天,香港中文大学新亚书院与生命科学学院举办了一次讲座,邀请中大前校长、现任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高级副校长(健康及生命科学)的沈祖尧教授来演讲。当天的题目就是“人工智能时代的医学未来及医生角色”。
沈教授是胃肠学家和肠胃肝脏专科医生,多年来除了医治患者,更积极从事科研工作。他在演讲时首先提出人工智能与人类大脑的区别,例如,前者基于大量数据的掌控,善于“定量优化与匹配”;后者出于经验的积累,善于针对“情景应变”,此外,人工智能在“抽象思维、分析推理、参考资料、尝试与洞察力”等方面比人类优胜;然而人类在“创造力”方面却依然领先。现代医学的发展,固然越来越要依赖AI的协助,凡是技术性的层面,几乎都可以靠AI来判断、来解决,然而沈教授语重心长地指出,“每项先进的技术都是一把双刃剑”,如果纯粹基于数据来作决策,亦有可能产生偏见,“忽略了人类的价值观和自主性”,而医学的本源,是“以人为本”,着重于“以病人为中心的照顾”,这医患之间一向确认的“黄金标准”,不容忽视,而这一切的基石就是同理心。换言之,这大概就是坊间所谓的“医者父母心”吧!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,我们心目中一名称职的医生,无论是从前、现代或将来,除了医术精湛,还需医德高尚,正所谓德医双馨,“仁心仁术”,缺一不可。
“仁心仁术”(出于《孟子·离娄上》)指的是医者以高超的医术,丹心一片济众生,救死扶伤为己任。目前人工智能已经足以取代大部分医疗工作,甚至在断症、开药、治疗、护理各方面都已经超越初级医生了,假如那些面对患者的苦难而麻木不仁的医生,再不改弦易辙,哪怕再资深,假以时日,倒真是大可以 让AI取而代之了。
这就使我想起了两桩自己亲身经历过的真实故事。
许多年前,正是自己为工作打拼得风风火火的日子,当时父母健在,虽然他俩已上了年纪,但是为他们雇好菲佣,每星期带他们出去吃饭饮茶,不时打电话问候,就自觉已尽了当儿女的孝心了,繁忙的日程中,从未想到有一天他们会老,他们会病。事实上,两老也从来没有在健康问题上让子女如何担心过,他们既不啰嗦,也不抱怨。妈妈是最能吃苦耐劳的,平生最喜欢说的话是“熬”,腰疼背酸了,“熬”;头昏眼花了,“熬”;伤风咳嗽了,“熬”;总之,凡事只要熬一熬,就一定可以熬过去了。爸爸热爱甜品,吃东西非糖不欢,但从来不爱体检看医生,既不量血压,也不测胆固醇,自己找了几样成药来防身,其中一样就是“银翘解毒片”,这倒是使我想起了远在北京的杨老杨宪益,他嗜酒如命,又从来不信医药,曾经跟黄苗子唱和,写过一首七律,其中有一联云:“久无金屋藏娇念,幸有银翘解毒丸”(杨老的诗集就叫做《银翘集》),看来,老爸和杨老可算是同道中人呢!
就因为这样,虽然父母越来越老迈,我却从未真正担心过,在繁忙的工作之余,还是会尽量争取时间出门去游历。多年前的某一天,我刚外游归来,就接到紧急电话,原来妈妈出事了,她前一晚痛得在床上翻滚,冷汗直流,其实她早就患了胆结石,只是熬着没告诉我而已。情急之下,赶紧送她去养和医院,当值医生说,必须立即安排在第二天开刀摘除胆囊。当晚跟相熟的肝脏专科梁慧仪医生通电话相询,她一听就答道,“传统的摘胆囊手术挺辛苦的,伯母年纪大了,恐怕经受不起,为什么不去试试微创手术呢?”接着,她二话不说,立刻亲自出马,安排一切,我们连夜接母亲出院,十万火急送进了威尔斯亲王医院,第二天就由钟尚志医生以微创手术操刀,记得我在等候手术进行期间,坐在走廊上,由于信任医生,一点也没担忧,还趁空当写了一篇专栏文章。手术非常成功,妈妈身上完全没有伤痕,不久就完全复原了,还很得意地拿着小瓶里的几粒胆石到处给人看,说这是医生像钓鱼一般钓出来的。
2002年,正和一群中大的朋友在上海百乐门观光,忽然收到紧急电话,原来老爸在香港疝气突发,我远在天边,束手无策,这时候,幸而有好友雷兆辉医生同行在侧,于是,急忙请他出面遥控联络威尔斯医院,再由家里小辈送老爸入院检查,暂时稳住了病情。回港后不久,爸爸仍不时小肠气发作,使我忧心忡忡,不知如何是好,因为此时他已是九旬老翁了,动手术全身麻醉,可大可小;不动手术又难以痊愈,后果堪虞,最终得知手术将由钟尚志医生操刀,才下了决心。
老爸动手术的那天,我在走廊上等候良久,终于看到他给推出来了,只见病床上躺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,嘴巴瘪着,身子缩着,似乎还在索索颤抖,那瘦小的身躯,怎么跟当年上海精武体育会天字第一号的壮年会员竟然是同一人?为何如今看来就像一只榨干的橘子?这时候,周围站着一群医护人员,七手八脚地给他床过床、量血压等,突然,有人说,“啊呀!血压260,太高了,怎么办?”大家面面相觑,神色凝重,有人提出要为老人打针降压,这时候,钟尚志医生进来了,他一看情况就说暂时不要打针,接着提出:首先让老人戴回假牙、穿上自己的睡衣,再换干净的床单。我清楚地记得在众人手忙脚乱中,钟医生气定神闲地亲自动手为老爸换床单。三招过后,他嘱咐再替老爸量血压,一量,奇迹似的立马降了一百多!这时患者与仁医的脸上,都露出了宽慰的笑容。
从以上两桩医疗事件来看,老妈的病患诊断,如今完全可以用AI来取代;老爸的术后护理,却是机器人绝对无法应付裕如、妙手回春的。换言之,至少到目前为止,“仁术”尚可期,“仁心”不可替。
至于未来医生的角色,到底会变得如何?沈祖尧医生提出“共同驾驶”的观念,即医者与AI同舟共济,相辅相成,以期达至长短互补、相得益彰的局面。他总结说:“人工智能不会取代医生,但不使用人工智能的医生将会被取代”。未来医学的发展前景,且让我们拭目以待吧!
金圣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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