至正十一年正月十五,大都的雪下了整整三日。
紫宸殿的鎏金铜炉里燃着吐蕃贡来的檀香,烟气顺着藻井缠上龙纹梁柱,在殿顶积成淡青色的云。元顺帝妥懽帖睦尔的龙椅垫着三层狼皮,他指尖摩挲着扶手上的宝石,目光却落在阶下——八个红袍***僧侣正围着铜盆诵经,盆里的酥油烧得噼啪响,把他们的影子投在金砖地上,像八只张开翅膀的乌鸦。
“国师,”户部尚书贺惟一的声音在香雾里打了个颤,他手里的黄河汛报已经攥出了褶皱,“徐州同知八百里加急,黄河在白茅堤溃口了。沿岸十七县……”
“贺大人。”为首的***国师八思巴突然睁眼,念珠在他腕间转得飞快,“佛说水患是孽障现行,需用百八颗人骨念珠作法七七四十九日。你却提什么堤坝?”
他指尖夹着的鎏金符牌“当啷”落在案上,牌面刻着的六字真言在香雾里泛着冷光。贺惟一看见符牌边缘沾着暗红的渍,想起昨日路过国师府邸时,有小沙弥正往井里抛麻袋——那麻袋渗出来的水,也是这个颜色。
龙椅上的顺帝忽然咳嗽起来,黄玉扳指在狼皮垫上划出浅痕。他今年二十有三,却已经像个老翁,眼窝陷得能盛下殿角的雪。去年冬天***僧侣说他龙气不足,要选百个汉人童男童女“补运”,那些孩子被送进国师府后,就再也没出来过。
“陛下,”八思巴起身时,红袍扫过铜盆,溅起的火星落在贺惟一的官靴上,“臣昨夜观天象,见紫微星旁有黑气缠绕——那是汉人的孽障在动。黄河溃口?是上天要洗去这些污秽。”
他从袖里掏出一卷羊皮图,往案上一铺。图上用朱砂画着七个圈,圈里写着“汴梁”“徐州”“淮安”——都是黄河沿岸的州府。“臣已选好七百个替身,每个州府埋一百个,让他们替陛下受这水劫。”
贺惟一的指甲掐进掌心。他昨夜在户部银库看到的,是只剩三个元宝的铁柜,和啃穿账本的老鼠。徐州同知的奏报里写着,堤坝的石料被监工换了沙土,如今水头已经漫过堤岸,再拖下去,半个河南都要成泽国。
“国师,”礼部侍郎王沂往前挪了半步,他的朝服袖口磨出了毛边,“国库实在空了。修堤需十万石粮、五千民夫,若再要七百个……”
“王大人是在教佛爷做事?”八思巴身后的***突然按住腰间的金刚杵,那杵头嵌着的绿松石在香雾里闪着凶光,“上月你家小儿子过周岁,收了江南士族的玉如意——那是不是通汉人的证据?”
王沂的脸瞬间白了。他想起三日前,有御史想弹劾国师私占官田,当晚就被搜出“与红巾教往来的书信”,现在还关在刑部大牢里。那些书信他见过,笔迹明明是***仿的。
殿外的雪突然大了,风卷着雪粒打在窗棂上,像有人在用指甲抓挠。顺帝打了个哈欠,龙袍的盘扣松了两颗,露出里面绣着***符咒的寝衣——那是八思巴说能“固龙气”的,穿上后他总做噩梦,梦见浑身是水的孩童围着龙床哭。
“就照国师说的办吧。”顺帝的声音比殿角的冰棱还冷,“贺惟一,你去趟户部,让他们把江南漕粮先调给国师府。”
贺惟一猛地抬头,漕粮是大都最后的存粮。去年江南水患,漕船只来了三成,如今粮仓里的粮够百官吃半月,够禁军吃十日——再调给国师府,下个月怕是要有人饿毙在街头。
“陛下!”他膝头一软,竟直直跪了下去,金砖的寒气顺着膝盖往上爬,“禁军已经三个月没发粮饷了,昨日拱卫司的士兵……”
“士兵?”八思巴冷笑一声,红袍下摆扫过贺惟一的脸,“那些汉人兵痞,饿几顿才知道谁是主子。前日有个百户敢顶撞小僧,被剥了皮挂在安定门——今日路过,看见乌鸦正啄他的眼珠呢。”
殿内突然静了,只有铜盆里的酥油还在烧,像无数细小的哭声。王沂盯着自己磨破的袖口,想起昨日回家时,巷口的乞儿抱着他的腿喊“大人给口粥”,那孩子的手冻得像块紫姜,一碰就掉了层皮。
顺帝忽然拍了拍龙椅扶手,黄玉扳指滚落在地,在金砖上弹了三下。“贺尚书,你要是办不好,就去替那些替身埋进土里吧。”他说着往椅背上一靠,眼睛闭得死死的,像是怕看见什么。
八思巴拿起那枚黄玉扳指,在掌心搓了搓,突然往贺惟一面前一丢:“捡起来。这扳指是前朝宋徽宗的东西,如今在陛下手里——汉人?你们的祖宗都得给我们当奴才。”
贺惟一弯腰时,看见自己的影子正和那些***的影子缠在一起。他想起二十年前,父亲带他在大都街头看元宵灯,那时汉官还能穿绯色官服,还能在孔庙讲学。现在孔庙被改成了***寺院,里面的孔子像被换成了***神,听说有老儒去哭祭,被***打断了腿。
“对了,”八思巴突然想起什么,从怀里掏出个布包,往案上一倒——滚出来的是十几枚铜钱,边缘都磨圆了。“这是昨日在集市上捡的,百姓用这当钱?贺大人,你这户部尚书,连铜钱都管不好?”
贺惟一的喉结动了动。他知道,铜钱早就不值钱了。去年朝廷为了凑军饷,印了百万锭交钞,现在一车载钱都换不来一斗米。有百姓把交钞糊成窗户纸,说比草纸还便宜。
“臣……臣这就去办。”他捡起扳指,指尖被玉上的寒气冻得发麻。
八思巴挥了挥手,八个***跟着他往殿外走,红袍扫过门槛时,带起的香灰落在顺帝的龙靴上。顺帝没睁眼,只是低声说:“把那盆酥油端到偏殿,昨夜又梦见水了。”
贺惟一和王沂站在殿中,看着顺帝的背影。龙椅后的屏风上画着《万国来朝图》,可现在连高丽的贡使都三年没来了——听说高丽王在济州岛筑了城,怕是要反。
“贺大人,”王沂的声音像被雪冻住了,“那七百个替身……真要埋?”
贺惟一没回答。他想起徐州同知奏报里的最后一句:“水已过堤,百姓攀树而居,日夜呼救。”他往殿外走时,雪片从门隙里钻进来,落在他的官帽上,瞬间化成了水,像一滴无声的泪。
出了紫宸殿,安定门的方向飘来隐约的鸦鸣。贺惟一知道那里挂着那个百户的皮,听说皮上还挂着半块兵符——那是当年忽必烈赐给汉军万户的,现在成了***们的玩物。
户部银库在西华门内,守库的士兵抱着枪缩在墙角,看见贺惟一时,有个年轻士兵想站直,却晃了晃差点摔倒。“大人,”老兵的声音哑得像破锣,“库里真没粮了,昨日我去翻耗子洞,只找到几粒发霉的小米。”
贺惟一推开银库的门,寒气比殿里还重。铁柜上的锁早就被撬了,地上散落着几张交钞,被风卷得在砖地上打旋。角落里堆着几个麻袋,打开一看,全是沙土——上个月有官员用沙土冒充军粮,被发现后砍了头,可粮还是没补上。
“去江南漕运司,”贺惟一的声音在空库里荡开,“就说陛下有旨,调所有漕粮去国师府。”
老兵猛地抬头,眼里的***像要渗出来:“大人!那是最后的粮!禁军兄弟们已经在啃树皮了,再调走……”
“这是旨意。”贺惟一转身时,看见士兵们的手都按在刀柄上。他知道这些士兵里有汉人,有契丹人,有女真人——可现在,他们都快饿死了。
走出银库时,他看见墙根下有个冻僵的乞丐,怀里还抱着半块啃不动的麦饼。贺惟一摸了摸袖袋,里面只有那枚黄玉扳指。他想起八思巴说的“汉人都是奴才”,突然觉得那扳指像块烙铁,烫得他指尖发疼。
回到府邸时,管家正蹲在门槛上哭。“大人,小少爷……小少爷没了。”管家抹着眼泪,“今早发现他冻僵在床榻上,怀里还揣着您给的糖糕——那是上个月您从宫里带回来的。”
贺惟一走进内院,看见儿子的小棺停在廊下,盖着他那件旧棉袍。孩子才五岁,前日还拉着他的手说:“爹,我想去看黄河,先生说黄河里有大鱼。”
他蹲下去,摸着棺木上的冰碴,突然想起徐州同知奏报里的话:“水头冲垮县城时,有母亲把孩子举在头顶,可浪太大,连人带孩子都卷走了。”
这时,门房跌跌撞撞跑进来,手里拿着张黄纸:“大人!国师府的人送来的,说让您按上面的名单,去抓七百个替身!”
贺惟一展开黄纸,上面的名字歪歪扭扭,大多是“张小三”“李狗剩”——都是些流民的名字。他知道这些人现在就在大都城外的窝棚里,靠挖野菜、啃树皮活着。
“去告诉国师,”贺惟一把黄纸捏成一团,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,“人,我会送去。但漕粮……”
他没说下去。远处传来禁军操练的声音,却稀稀拉拉的,像没吃饱的狗在叫。他想起八思巴说的“汉人孽障”,想起顺帝闭目的样子,想起儿子揣着糖糕冻僵的小手。
夜幕降临时,贺惟一带着兵丁走出大都城门。城外的窝棚像一片倒在雪地里的枯草,流民们看见火把,都缩在角落里发抖。有个老婆婆抱着孙女,那孩子的脸冻得发紫,嘴里还在念叨:“奶奶,我想吃米。”
兵丁们开始抓人,哭喊声混着风雪滚进城里。贺惟一站在窝棚外,看见一个汉子扑过来,被兵丁用刀柄砸倒在雪地里。“放开我儿子!”汉子在雪地里挣扎,“他才十岁!要抓就抓我!”
兵丁的刀架在汉子脖子上时,贺惟一突然说:“放了他儿子。”
汉子愣住了,血从嘴角流进雪里,染红了一大片。“大人……”
“我是户部尚书贺惟一。”他从袖里掏出那枚黄玉扳指,塞进汉子手里,“去江南,找红巾教的人。告诉他们,大都快撑不住了。”
汉子攥紧扳指,突然磕头,额头撞在冻硬的地上,发出闷响。“大人,我叫赵均用,是徐州的盐工。您若有一日落难,我赵均用拼了命也护您!”
贺惟一没再看他,转身对兵丁说:“把我算一个。凑够七百就行。”
兵丁们面面相觑。有个老兵突然跪下:“大人!您不能去!您是文官,埋在土里活不成!”
“埋谁,不都一样?”贺惟一往窝棚深处走,雪没到膝盖,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。他看见一个穿红袄的小姑娘,正躲在草堆里啃草根,那红袄是用染了色的麻线织的,像极了传闻里红巾军的颜色。
“小姑娘,”他蹲下去,替她拂掉头上的雪,“你叫什么?”
“我叫韩林儿。”小姑娘的声音像只冻坏的雀儿,“我爹说,等开春就带我们去淮西,那里有红巾军,能吃饱饭。”
贺惟一笑了,眼角的泪落在雪地里,瞬间冻成了冰。“好,去淮西。告诉那里的人,大都的雪,快下不住了。”
当第一百个替身被塞进马车时,天边泛起了鱼肚白。贺惟一最后看了眼大都的城墙,城楼上的守军正缩着脖子打盹,安定门的方向,乌鸦还在盘旋。
他被兵丁推上马车时,怀里掉出半张纸——是徐州同知的汛报,上面有一行小字:“民怨如黄河,一溃则千里。”
马车动起来,车轮碾过冻硬的土地,发出咯吱的响。贺惟一闭上眼,听见外面传来韩林儿的声音,那孩子在唱一首童谣,是他小时候听过的:“石人一只眼,挑动黄河天下反……”
紫宸殿里,顺帝还在龙椅上假寐。八思巴的诵经声从偏殿传来,混着酥油的香气,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。铜盆里的酥油渐渐烧完了,剩下的灰烬被风卷起来,落在那枚滚落在地的黄玉扳指上——扳指的凹槽里,还沾着一点暗红的血,像极了雪地里绽开的花。
城外的雪还在下,但天亮了。有流民指着东方,说那里有红光,像烧起来的火。守城门的老兵揉了揉眼,突然想起二十年前,他刚当禁军时,大都的春天是有花的。
小说《逆天命:元清明》 第1章 试读结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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