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果你也时常觉得人生荒芜,那么没关系,春天会周而复始。而最落寞的人生莫过于,即便是春天周而复始,也看不到任何斑斓了。
南唐后主李煜的人生最后几年就是如此。
历史上不乏诸多皇子用尽手段争夺皇位的惊险事件,却也有清心寡欲、只想安心享受富贵生活的皇子。李煜就是如此。实际上,身为第六个皇子,李煜原本是没有机会做皇帝的,他本人也无意于帝位,自名为“钟隐”“莲峰居士”,只想徜徉于秀丽山水和风花雪月之中。戏剧性的是,五个哥哥因为各种原因相继死去,皇帝的身份就落在他身上。他在位十五年后南唐灭亡,是一名身败名裂的亡国之君。而作为一名处在小词还在发展时期的词人,他的词作却因此达到了超越古今、开阔宏大的境界。他笔下的愁绪永恒而无尽。

感受李煜的春愁之前,不妨先来感受他的欢乐。《玉楼春·晚妆初了明肌雪》是词人前期的代表作:
晚妆初了明肌雪,春殿嫔娥鱼贯列。凤箫吹断水云闲,重按霓裳歌遍彻。
临风谁更飘香屑,醉拍阑干情味切。归时休放烛花红,待踏马蹄清夜月。
内心赤诚纯净又敏感的词人,更容易写出自如洒脱的词作。李煜就是这样一名词人,无论是欢乐还是哀伤,他都毫无保留地用全部身心去感受和体会。这是一个醉人的春夜,梳妆后神采奕奕的宫女们在华美的宫殿中你来我往,响彻词人耳边的是绕梁不绝的乐曲。词人还觉得不够尽兴,还要让乐师弹奏盛唐时期最盛大的霓裳羽衣曲,让这场欢宴更加花团锦簇。而词人就沉醉在这样的歌舞、乐曲和香气中尽情享受。欢宴结束之后,词人也并未尽兴,他还有更高雅的享乐方式——不用点燃红烛,踏着清澈的月光回寝宫就好。
如果李煜只是一名普通的富家公子,这样的生活享乐方式倒也没有太大不妥。只是他的身份应该是一名勤于政事、治国安邦的帝王,如此沉醉在花天酒地、风花雪月确实不太妥当。如果是单看这首词的艺术风格,虽然会让读者觉得恣意华美,甚至可以感受文字中传来的仙乐、香气和欢笑,终究还是缺少幽微深沉的蕴意和情怀。
那时对欢乐的感知多么沉浸,以后对痛苦的感知就多么深切。大好河山尽失,词人自己也沦为阶下囚,从此以后弥漫他的只有永不消逝的春愁。
浪淘沙
帘外雨潺潺,春意阑珊,罗衾不耐五更寒。
梦里不知身是客,一晌贪欢。
独自莫凭栏,无限江山,别时容易见时难。
流水落花春去也,天上人间。
这首书写词人无尽伤痛的词作依然是真挚的,一如当年词人书写他的欢乐。春意阑珊雨夜,词人不禁觉得周身寒凉。五更梦回,才能忘记自己此时已经是亡国之人,故而贪恋梦中短暂的欢愉。“别时容易见时难”也是普通人会经历的人生体验,不过普通人再难相见的对象多是一个人、一处场景,而词人不可再见的则是曾经属于他的无限江山。如此两句,构建了宏大渺茫又哀伤的语境。最后两句,词人更是将自己肝肠寸断的伤痛推到了更广袤的时间和空间之中。水已流尽,花已落尽,春也归去,人也将迎来生命的终点。词人的恨和痛,绵延千古。
不适合做君王而被推到君王的位置,这是命运之于词人乃至这个国家的玩笑。而具有赤子之心的词人又因此经历生命最深沉的哀痛,由此催生他的词风发生了重大变化。如王国维所说,“眼界始大,感慨遂深。”“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。”词人曾经全身心地投入欢愉,也会全身心地投入伤痛无法自拔。这不是词人一个人的痛楚,他身上还背负着整个国家的痛楚。由此,这份悲怆才令人觉得贯穿了天地和今古。
人们会共情欢乐,也会共情痛苦,并且对后者的共情能力似乎更强,因为欢乐只需享受,痛苦却需要承担和消化。无论是这首词中的“流水落花春去也,天上人间”,《虞美人》中的“问君能有几多愁,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”,还是《相见欢》中的“剪不断,理还乱,是离愁。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”,都会让我们这些读者深深感喟。这些词书写的是最普通的意象,最普遍的世事无常的悲伤,在词人独特的性情和人生经历的淬炼下毫无雕饰地流露出来,故而获得我们最深的共情。就像是“流水落花春去也,天上人间”这种句子,我们甚至无需分析它的遣词用句和写作技巧,它是浑然天成的,只需享受词句带给我们的那种心有戚戚的感受就好。
一首词写出来之后,它的生命力才刚刚开始,它在后世人们的诵读中一遍一遍焕发着新生。
记者:徐敏 编辑:徐征 校对:刘恬 摄影:黄中明